-王加王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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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星

*张保庆x刘星


配图感谢: @长夜凛Rin 


00


刘星是一朵油菜花。


他不仅是油菜花,还是一朵叛逆的油菜花。因为他小小的身体里藏着大大的梦想,正如他爹他娘给他起的名字一样——他合该是那天边的星——打小存着“长成合抱之木”这个旁的油菜花看起来不切实际的梦想。因而他总是习惯一朵花去河边喝水,一朵花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,一朵花流浪。


刘星是一个油菜花精。


他们这片油菜花地里,平均每五百朵花只能有一朵成精。到他的时候,先是一阵寒潮摧残了近半数同龄的油菜花,再是别的小精都觉得他成日里望着天,古怪极了,不爱和他一起。故而他从小就体会着如雪的寂寞,不愿一辈子待在这片土壤里的念头,一日比一日强烈。


终于有一天,这朵叛逆的油菜花在沉默中爆发了。


“过来!”刘耀军化了形,大掌照着刘星木然的小脸就要掴上去,“你长大了是不是!”


王丽云眼疾手快拦下,掐着刘耀军的枝条给刘星使眼色。眼下这片油菜花田,是他们老刘家说了算,刘星只需要好好地修炼,长到成年好好地子承父业。他爹他娘都不明白,刘星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?


“星星,快道歉,说你不走。”


刘星黑漆漆的眼珠转了转,憋出一句:“我要走。”


“你这孩子!”


“你哪也不许给我去!”他老子的脸都给气成了猪肝色,刘星心里却莫明爽快。是了,他不想像别的油菜花那样,生来就是为了开花、授粉、结籽,碾成春泥。他有了双腿,便想走路;有了双眼,便想丈量世界的广度;有了七情六欲,便想历软红千丈。


可他到底是一株嫩的不能再嫩的小油菜花精。


刘耀军能当上这一片花精的头头,收拾他还是手到擒来。


刘星方想迈腿,发现已被定在原地打回了原型,连带着眼珠子里叛逆的小火苗也让他爹变成了眼不见为净。


“给我老实呆着!”


01


张保庆打小就是胡同儿里出了名的小霸王。


碎玻璃偷鸡蛋,从小到大跟他屁股后面,他娘苏华芬不知道给人点过多少头、哈过多少腰。他爹走的早,张保庆皮归皮,到底还是知道心疼他娘,逢年过节走亲戚的重任就踏踏实实落在小男子汉的肩膀头上。他娘亲戚也不多,亲近的就打西南边村子里有个舅爷,爷孙俩一年聚一次,感情倒是不见生疏。


考上大学以后,张保庆空余时间多起来。他又自作主张报的考古,借采风名义,光明正大游手好闲走亲戚。


“又上我这蹭吃蹭喝。”四舅爷点一壶水袋烟,砸吧砸吧嘴。话是不中听的话,小眯缝眼儿里的笑意倒是不假。


“哪能啊!”地处滇边的曼掌村的水稻一年收两次,张保庆好容易露天席地撒了欢,只觉得白饭都比京城的香甜,“唔,我有正事的。”


“你舅爷我还没老眼昏花。”


“您不信就算了,”张保庆又塞了一口鸡胸肉,“瞧好吧您。”


四舅爷懒得理他,喂鹅去了。


吃饱了饭,张保庆端着肚子迈着四方步,又要到田间祸害那些秧苗去。田埂子上有劳作的汉子,亏得这人生的俊,竟也有人认得同他问好。姑娘们大都在家做事,也有在花圃帮忙的,见了他,三两成群地怯怯私语,俏脸微红。


张保庆这人,向来是你给他一分颜色就能开染坊,三分颜色,他就能挂道彩虹上天了。


“张保庆!”


他听见有人唤他,音色脆生生的,像三月里枝丫上初开的杏花。


可四下一望:汉子们锄头挥的汗如雨下,姑娘们也不再瞧着他吃吃的笑,自顾自地采花去了。但那声音近在耳畔,张保庆自认多年练就听音辨位的本事,是决计不可能听错的。


“呆子!你低头。”


人说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神,是人心。张保庆从不做亏心事,身正不怕影子斜,当即蹲下来摸索一番。他生平最是痛恨装神弄鬼之人,要真是鬼神还好,不是非得给他揍得满地找牙。


他站的那块田埂,除了一朵迎风摇曳的小油菜花亮的晃眼,哪有什么鬼影子:


“是你在说话?”张保庆觉得他才是鬼迷心窍,竟然大白天对着一朵花说话。


“是我,”更蹊跷的是那朵花回应了,“你过来,把我摘了。”


张保庆:???


小时候他皮的没治,苏华芬也不是没讲过各类山精鬼怪吃小孩的故事唬他。奈何张保庆此人比精怪虎的多,混不吝天不怕地不怕,他不把那些个东西吃了就不错。所以刘星提了这个古怪的请求,他登时愣了一下,往这上面联想了联想,没在怕:


“作为光荣的少先队员,爱护花草树木人人有责。小野花,我和你无冤无仇,为什么要摘你呀?”


“你才野呢!”要不是他爹给他定身的地方太过偏僻,刘星打死也不想找张保庆这个混世魔王,“我有名字,刘星。”


“你是妖怪吗?”张保庆戳戳他嫩黄色的花瓣,指腹上蹭了粉。


“别摸我!”


这小油菜花脾气也忒暴躁,张保庆腹诽。求人帮忙还这个态度,虽然少先队也教导我们“路边的野花不要采”,但这朵暴躁的小花,他张保庆不仅采了,还要教教他怎么做人。


呸,怎么做花。


“不摸你怎么摘你啊?”


刘星的本体好好的在花田里长着,被定住的只是化形后的幻身。张保庆一摘,幻身受损,法术自然也解开来,他便可以正常地以人形活动,离田出走了。然而摘他的那个人,因为欠了对方的因果,刘星也须得跟在对方屁股后面报恩,虽然这非刘耀军本意。


相对的,刘耀军也很快会知道法术失效来抓他。不过天命难违,刘星要真坚持跟张保庆走,他爹也不好说什么。


于是以为养花成本顶多是一个花盆洒洒水的花农保庆,在一时手贱意外收获一个缠着他北上逃难的清秀少年后,心情的复杂程度可想而知。


好在小油菜花长得还算好看。


02


刘星的好看,是保庆后悔上了大学语文全还给老师的好看。


燕大是他的母校,张保庆平时不大有兴趣观察同性,因为他自诩燕大校草,女孩子倒还能让他把眼珠子从古玩上移开那么一两眼。不过在这里念书的女孩子,大部分是豪气干云的北方姑娘,南方的小家碧玉有之,但愿意呆在考古系与陵墓泥土为伍的实在是少之又少。这些女孩子也是好看的,是明亮艳丽的。他们班有个女同学叫小红果,成日里梳两条油光水滑的麻花辫,爱穿红,人也热情开朗,那走在校园里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。


可刘星不一样。


油菜花明明也是亮丽的明黄色,但刘星总让张保庆联想到夜半梦回时上了梢头的月亮,又或者可与秋日里香山尖上的雾气作比,是一种模糊了性别的朦胧美。偏偏刘星的个性又很鲜明,炸药似的,稍不顺他意就呲呲地冒火星,搞得张保庆一天想抽他三百次。张保庆自认为也不算个脾气好的,可悲,硬生生给刘星逼好了:


“张保庆,还有多久才到啊?”


“快了。”


“我们是要去城里吗?”


“首都。”


“首都是什么?”


“首都就是首都!”


好嘛,他来一趟云南容易吗,全被刘星搅和了。


张保庆怀疑刘星不是油菜花精,是十万个为什么精。最令他绝望的是刘星是在很真诚地不懂就问,手掌心拖着下巴颌一脸烂漫,张保庆又实在不太想打破小油菜花难得的乖巧。


“就是全国最大的城市。”


“哦。”刘星闭嘴了,他也是一朵有骨气的小油菜花。


回北京的绿皮车上,张保庆想了一路该怎么和苏华芬解释刘星的来历。脑子里想着事情,行动上就没那么灵便。下车的时候人挤人,张保庆直觉是好好把刘星牵在手心里的,可一扭头,哪还有小油菜花半条影子?


这下轮到他慌神了:小油菜花不谙世事,长得又面皮白净,妥妥的是人贩子最宠爱的那款。


“刘星!”


一连扯着嗓子喊了四五声,才得到声微弱的回应。张保庆拨开人墙,刘星衣衫凌乱跌坐在地上,小脸灰扑扑的,一副被欺负惨了的样子。


“你怎么了!谁怎么你了!”


刘星还和他置“首都”的气呢,不爱搭理他,以为张保庆故意走那么快好把他甩掉,更不想说话了。首都人民的一大爱好就是看别人家的热闹,大庭广众的刘星也没办法变成油菜花躲进张保庆的口袋里,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僵持着:


“小伙子啊,你对你弟弟也太不上心了。他刚才摔在这,我瞧着可疼,问他也只说‘站不起来’,你不得带他去医院好好瞧瞧啊?”


从来都是他指摘别人,能言善辩的张保庆头一次哑巴吃了黄莲。小油菜花个小没良心的,被打横抱起来缩他怀里也不辩解两句,任凭围观的大爷大妈对张保庆指指点点。不过看在刘星腿坏了蔫了吧唧的小模样,张保庆不和病号一般见识,姑且饶他一回。


得亏他家就住火车站对面。进了楼洞,刘星说什么也不给抱了,扶着栏杆一级级龟速“爬行”,不知道又犯哪门子犟。


“说说,怎么回事?”


小孩儿身形一僵,不动了。


“你不吱声,别指望我能告诉你门牌号是多少。”


刘星有小脾气,张保庆也一肚子火憋了一路。说要跟着他的是这朵油菜花,处处和张保庆别着来的也是他。保庆只知道花有花期,人有叛逆期,这小油菜花的花期要是和叛逆期一般长,他还要不要活了?


好在刘星终于顺着他给的台阶迈出那金贵的一步:“我没有根,走不太稳。”


当初摘花的时候图快,没想到“连根拔起”这一层,怪他。张保庆搔搔后脑勺,他不知道刘星这个不太稳是暂时性还是后遗症,要给人家好好一朵小花整残疾了,他心里也挺不对付的。


刘星瞧他脸上变幻莫测,补充道:“不是你的错。”


小油菜花也没那么不识好歹。张保庆一感动,管他愿不愿意,愣是把人抱到了家门口。


他爹以前在的时候,也没少往家里带斗里的“破烂”,故而张保庆带个大活人回来,苏华芬居然也没太惊讶。赶巧了刘星腿脚不好,张保庆就借坡下驴编了个“偏僻山村有志青年进城求医”的谎话糊弄了过去。小油菜花模样生的好,在苏华芬面前远不是对张保庆横眉冷对的清高劲儿,低眉顺眼那叫一个“母慈子孝”,唬得苏华芬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赶集去给他买大骨头炖汤。


“小骗子。”张保庆翻了个白眼。


于是他隔三差五带刘星“看大夫”,实则在燕大招猫逗狗。人人都知道考古系的混世魔王白捡了个便宜弟弟,生的和招贴画里的明星似的。白天张保庆有课的时候,刘星就被他安顿在系主任陆国华的办公室里光合作用。中午接他一起吃饭,饭后一起在未名湖畔遛个弯消消食、吹吹风,给小油菜花讲京城里各式古建筑背后千年沧桑的历史,小日子倒也挺滋润。


就是刘星的腿老不见好,保庆疑心是他这个花农当得不称职,病急乱投医地四处找人请教。


这一天,工作狂陆国华都收拾妥当预备去食堂就餐,张保庆却迟迟不见踪影。那厮第二节没课,早该来找刘星,小油菜花嘴上不说,小脸耷拉的都能拖地了。陆国华不忍心,打电话找保庆的同学,说一下课就和红果去图书馆,语带揶揄。太阳打西边出来,张保庆是陆国华从小看大的,他能去图书馆学习,母猪都能上树了。


你问他怎么考上燕大的,人比人气死人,天赋加脑袋瓜好使呗。


“刘星,你别急。他们说保庆和同学去图书馆了,晚点到,要不你先和叔一起吃?”


小油菜花到底是半个小神仙,电话里说的什么,刘星听得一清二楚。本来他也不需要吃饭睡觉,只是入乡随俗,好像苏华芬喜欢给他炖汤他就喝的干干净净,张保庆很爱看他吃饭,他便乖乖地吃了。他是不太通晓人情世故,但不代表他不明白这通电话的意思:


张保庆不会来陪他吃午饭了。


以后会不会,刘星不知道。于是他婉拒了陆国华的好意,找了个瓷质的花盆,变了回去。


他需要一朵花静一静。


“星儿,哥回来了!”


在外,为掩人耳目他两个以兄弟相称。“张保庆”仨字不动如山,从“小油菜花”到“刘星”,再到尾音在舌尖滚上一个来回亲昵的“星儿”,京城爷们儿的司马昭之心,那叫一个昭然若揭。


一进门,窗台上那朵蔫了吧唧的小黄花条件反射抖抖茎叶,却也丝毫没有要理人的意思。张保庆疑心刘星水土不服得厉害,连忙问:


“饿不饿,难受吗?”


这混世魔王倒也知道关心人了。


这一回刘星是实打实错怪他了。张保庆苦思冥想,养花和倒斗一样,什么都得专业的来最好。正巧红果是林场把头的掌上明珠,平日里侍弄花草出了名的好,他便想着讨教一二取取经。本来借完书就要回的,可保庆也不好意思白白求人家办事,陪着吃了顿饭,这才耽搁了些功夫。


“别不睬人啊,小没良心的。”


他辛辛苦苦搬一堆书回来,不落好不说,连个正脸都不给瞧,可不是没良心么。


可这话听在刘星耳朵里,不是滋味。世间的误会大都是这么结下的,好心办坏事,惊喜也全变成了惊吓。本就是他缠着张保庆,像个拖油瓶,非亲非故的张保庆也没有必要时时刻刻陪着他——


他们本就不该有交集。


想通了,刘星也就又变回最初那朵没得感情的油菜花。


可张保庆想要的东西,从来没有得不到的时候。他想要刘星变回来陪他说话,有的是办法。花就在那,摸摸花瓣弹弹花茎,大不了一会儿挨两下。


“你有病么!”刘星炸了。


“别扭完了?”张保庆把书往陆国华办公桌上一摞,半米高,“别扭完了就过来瞧瞧,有用得上的么?”


《植物护理指南》、《培育油菜花的正确方法》、《土壤种类大全》......


刘星红着脸,用指腹蹭了蹭书的封面,哑火了。张保庆免了一顿打,蹬鼻子上脸,贱兮兮凑上去找存在感:


“哥哥我好吧?”


他就是图个嘴上爽快,原也不指望刘星能搭理他。问完就自顾自翻起来陆国华书柜里的宝贝,入了迷,以为自己幻听:


“......好。”


可真是捡了朵宝贝。


03


也不知是天气回暖万物复苏,抑或是那几本书真起到了几分作用。待到冰河解冻,日头晒的人骨头里都犯了懒劲儿,刘星的腿反倒完全恢复,甚至比保庆跑得还要快些咧。


玩的疯了,他总归是想起来还有“报恩”这么一档子事亟待解决。只是两个人心里都揣了葫芦,多生几个窍,拖拖拉拉没人去开这个头。


值得庆幸的是,刘耀军倒也没来找刘星麻烦,大抵是彻底失望了吧。


还有件有趣的事。自那次考古系系花系草共进午餐后,都是荷尔蒙躁动的年纪,有些流言甚嚣尘上,一传十也便成了真。奈何湘女有意洛神无情,总也寻不到继续发展的机会。


但机会是可以人为创造的。


那天简直是巧合他妈给巧合开门,就让张保庆遇见红果被流氓调戏,宿舍钥匙慌乱中不见踪影。把女孩子留在外面开房不像那么回事,也不太安全,倒不如交给苏华芬好生安慰,也免得再好心办坏事。


“保庆,给红果找床被子去。”


红果本就是个嘴甜的,三两句哄得苏华芬把张保庆赶去睡沙发。原先他家有一间客房给了刘星,人家都说亲疏有别呢——合着这俩都是苏华芬亲生的,张保庆才是捡的。


“阿姨,这怎么好意思。”


“哎呀,保庆没事的,大小伙子沙发上凑合一晚得不了病的。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。苏华芬俨然是给予红果顶好的优待,因为她是个女孩子,相貌端正人品好,老张家天赐的未来儿媳妇。那这间屋子里另一个小伙子,就显得有那么一丢丢多余,刘星想,沙发应该留给他这种不用睡觉的小油菜花。


他应该说点什么。张保庆带女孩子回家的画面让刘星回忆起多年前的那场寒潮,茎身被豁开一个口子,风刀子呼呼地割他的叶,挺着会疼。但还是要挺,大抵是刘星骨子里混着南蛮的血,绝不肯轻易服输。


挺不过是命,倒下了就倒下了,没有人会记得。


张保庆吊儿郎当地开口:“妈,您可真是我亲妈。”


“我和星儿凑合一晚,保证不压着他,您看成不?”


他一手还漫不经心揽着刘星的腰,绷直,和要上战场似的。捏两下就松了,耳廓也烫手。苏华芬忙着和红果搭话,没空观察他俩的小动作。


“随你。”


04


刘星这小孩儿真是好玩。


脾气大,却也乐意你拔他的刺,前提是对他好;成天绷着张小脸不哭也不笑,小心思好猜的很;未经污染过的灵魂,明明该好好护着,欺负起来也蛮有罪恶感,可就是让人忍不住想要欺负。


从来没谁,在张保庆心里分走过分量这么重的在意。


可渐渐的,这份“好玩儿”掺了名为“珍惜”的水分,表现在拨弄额发动作间的轻柔,几本大部头的书,回味无穷的“晚安”。


然后张保庆发现,刘星定然也是在意他的。


不然不会一看到红果就一副如临大敌、油菜花变仙人掌的傻样。


“睡了吗?”


“没睡的话,”保庆不愿趁人之危,可刘星背对着他暴露的后颈一小块肌肤白的晃眼,惹人犯罪,“以后就跟我过吧。”


他凑上去亲了一口,满意地得到一颗发着光的星星。


窗外的月亮,比不得他怀里的这颗。文学院那些个娘们唧唧的秀才总爱撰“眼有星河皓月”的穷酸诗文,放从前顶多一声嗤笑。眼下嚼起来,酸是酸了些,回甘无穷,诚不我欺。


“你说梦话呢。”刘星喃喃。


刘星那双湿漉漉的杏核眼,盛不了整个宇宙,大抵也是塞得下一整条银河的。


于是张保庆又去吻他的眼睛,刘星没躲。脱他衣服的时候缩了一下,闷闷道:“你还我的客房。”


得,不傻。


他承认,带红果回来有故意的成分在。保庆是一颗心恨不得绕着这颗星连轴转,却猜不透小孩儿的情意有几分,与其抓耳挠腮文火慢炖,倒不如主动出击来个痛快。张保庆直肠子惯了,几时这么猜人心思过,要说这世间一物降一物,不止红鸾乱动,刘星更是拿捏他命脉的司命星君罢。


只是刘星这小孩儿忒招人疼,瘪瘪嘴都舍不得,张保庆哪能真让他难堪啊。


不给亲就不给亲吧,来日方长。


一床被两个人,保庆把被子留给住在他心里那个,该多了怕热着盖少了怕冻着,掖被角的动作那叫一个细致入微。自己个儿背过身正预备往床边挪,两条细细的手臂阻住了他的退路,触手比牛奶丝滑,又冷又白。


两个人胸脯贴着后背,心却是滚烫的。


“小时候,常爱问我爹我是谁。他说我叫刘星,是他的儿子。他不喜欢我和别的同龄的花精一起,也不喜欢我走远,说太危险。我就一直这么平淡寂寥地活,活成他心目中的模样。”


“可他好像总不太满意,我想大抵是我做的还不够好。”


“后来来了场寒潮,几百朵油菜花没了。”


“我活了下来,学会了化形。刘耀军没多开心,或许是这个‘替代品’太不像,老爱和他对着干。他们管这叫叛逆,随他们怎么说,我只想逃。”


“因为后来我知道了,几十年前也有那么一场寒潮,比这次厉害的多。也有一朵叫刘星的小花,刘耀军亲生的。为了救别的小花没挨过来,化作了最不起眼的一滩泥。”


“我知道了,我怎么做他也不会笑的原因。”


张保庆把絮絮叨叨的小油菜花搂进怀里,仗着天黑去摸他的脸,意料之中的一手湿润。


“都过去了。”保庆说。


“过不去,”刘星哽咽着,泄闸似的翻涌起滔天的委屈,“他们从没找过我、疼过我、爱过我。”


“我疼你,我爱你,”张保庆一下一下给他捋脊梁骨,好像在揉他的叶片,把氲进枕头里的星星碎片悄悄藏进了手心,“你乐意,呆我怀里,哪儿也不用去。”


“别哭。”


张保庆揩着他的泪水,只觉得自己的心业已碎的不成样子。


刘星哭累了,就乖巧窝进保庆怀里,枕着对方的手臂抽气儿。保庆的手转移到他软乎乎的后颈,撸猫似的捏了会儿,抽气儿声也被陌生又熟悉的安全感吞了。


“这梦真美。”哄好了的小孩儿傻傻的,欠亲。


“不是梦,我在呢。”


我在。刘星沉沉睡去后,张保庆贪恋他的睡颜,用兜售深情不要钱的桃花眼一遍遍描摹。


他想他前半生没什么愿望,原以为后半辈子亦不会有牵挂,潇潇洒洒游戏人生,再赤裸裸回去罢了。


现在他有了。


刘星是他的牵挂,愿望叫,地久天长。


05


第二天太阳升的早,大晴天。刘星伸手一摸被窝热乎着,只是上半夜搂着他的人不在,不禁有些恍惚。


床边的写字台上张保庆留了条儿。狗爬字,上书:


醒了自己吃早饭。我妈非拉着红果逛街,不在。别醋,我被陆叔抓去当劳力,办公室见。


德行。刘星收拾妥当下楼,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。


怎么说,保庆他家搬了高楼,胡同里的老邻居总有那么一两个不成器的后辈。成日里游手好闲不学无术,睡到日上三竿黄鼠狼出洞似的出来霍霍,有手有脚偏要当那米缸里的米虫。上梁不正下梁歪,自然也遗传了老一辈嘴碎的毛病,爱当中央喇叭:


“张保庆那有娘生没爹养的种,不知道随谁,艳福不浅。前些日子往家里领了个小南蛮子,脸蛋嫩的能出水儿,可惜是个残废。昨晚上又来了个丫头,模样好不好我没看清,看身形是个没开苞的女学生。”


“操了,好处都让他占着,也不嫌惹一身腥。”


“谁让人家高材生,两条船算什么,日后七条八条他娘也得给他养着。你说这小子有这本事学什么考古啊,直接摘朵花往头上一戴,躺着也能赚钱不是?”


“是这个理,哈哈哈!”


几千年前天道或许还有规定,神魔精怪不能随意对人使用法力。可建国以后能成精的本来就少之又少,这两位姑且也不能称为“人”,管不了甚么三七二十一。


“操,谁他妈打老子!”


“你爷爷我。”到底是近墨者黑,刘星把那人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。


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。就是他没打那个让石子自动飞到脑门上的响指,单纯揣兜路过,也会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,当软柿子欺负一番。刘星本是想着快些见到保庆才是要紧事,可又见不惯这些人背地里泼脏水的作态——


张保庆嘛,他可以骂,旁人不行。


孰说草木无情?


初尝情爱,不知冷暖油盐不进的小油菜花,竟也是个护短转了性的。


一言不合,直接开打。混乱中两个地痞摸砖摸刀子,刘星懒得和他们干架,预备治服了单方面使用暴力了事。砖头抄起来,刘星法诀也捻了一半,千算万算算不到前一秒拉着红果有说有笑的苏华芬,后一秒竟会撂了东西冲上来替他挡那么一下子——


俩地痞跪了,刘星也懵了。苏华芬倒在他怀里的时候,刘星去抓她的手,他甚至想到王丽云也有这么一双不大却结着一层薄茧的手,那特征叫母亲。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,也会像苏华芬一样紧紧攥着他的,声音很细,问:星星啊,你冷不冷?


冷。


是他错了。


06


“没事儿,医生说我妈就是平时操劳过度,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,也正常。”


“你回吧,这儿有我守着就行。”张保庆一张脸上最迷人的那双眼没了神采,隐隐爬上些红血丝儿,怪可怜的。他红着双眼,最亲的人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,却还要反过头来安慰“罪魁祸首”,搞得刘星无措又心疼。


“别瞎想,”张保庆强撑着扯扯嘴角,赏他一个脑瓜崩儿,“不关你的事。”


但事情远比他想象的严重的多。


半年前,苏华芬似乎就不太能猛起猛坐。厉害起来有次腿软摔在了沙发上,保庆要带她去看大夫,她不肯,只说是低血糖,年轻的时候也犯过。她这症状确实也相符,只是苏华芬隐瞒了一点:她不是一时的头晕目眩,她甚至在一点点失去视觉。


起初,是一小块模糊的白斑,以为是花眼也没太在意。人人瞧他家从小没短过张保庆一口肉、一件新衣裳,殊不知除去陆国华的接济,大头都是苏华芬旧衣服缝缝补补,一点一点从牙缝里抠出来,要给保庆做老婆本的。治不了就算了,她也不想治,不想花这个冤枉钱。苏华芬自认不是个好强的女人,不求张保庆有多上进,但求要把他拉扯成一个堂堂正正的“人”,娶一贤妻,成家立业。到时候就是去天上见了老张,也有话说。


夜深人静,值班的护士头都一点一点,唯余一盏昏黄的小灯明明灭灭。医院病床紧张,张保庆一米八几的个子蜷缩在病房外的躺椅上,睡得并不安稳。


刘星帮他把滑落的衣服上提了提,盖住了肩膀。又去描摹他英气的眉,用指尖,一笔一笔,怎么也看不够似的。


“傻子。”


他本就是来报恩的,不单张保庆,苏华芬对他也有恩情。


“你好好的,不许忘了我。”


没人看见,原本面色苍白的妇人一阵绿光过后,脸色又重新红润起来,手指微动。明天第一缕朝阳透过纱帘照进病房的时候,苏华芬便会奇迹般地痊愈。


而刘星,也会像一颗真正的流星一样,成为张保庆生命中一段短暂而绚烂的回忆。


身体逐渐变得透明,是他要回到从小生活的那片油菜地前的预兆。这一次意外的没有任何抗拒,只是不舍。同张保庆相处的朝夕,在眼前走马灯似的过,那是刘星一生当中最为快活的时光。


舍不得,也要走了。


还是忘了吧,刘星想。


07


“奶奶,他们是谁啊?”


曼掌村民风淳朴,一年到头除了劳作亦有许多取乐的方式,一场接一场的盛会。今日的略显不同,排场并不是很大,却要村长亲自出来迎接,以示郑重。


阿囡小小一团缩在奶奶的怀里,好奇地打量眼前的异乡人。


“这些都是上面派来考察的专家,是地质队的哥哥姐姐。”地质队是甚么,那时候囡囡年纪太小,并不能很好地理解。等到囡囡长到奶奶这个年纪,给她的后辈讲这些人经历过的传奇,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。


这些人中,有一个叫张保庆的。


这人看似成天吊儿郎当不干正事,实则有用的很。是曼掌村龙脉的发现者,整个地质队的主心骨,漂亮哥哥的心上人。


囡囡小时候贪玩,差点从树上摔下来摔破了脑袋。漂亮哥哥用一阵风轻轻柔柔地接住了她,作为安抚,还送了她一朵永生的油菜花。她依稀记得漂亮哥哥是告诉过她名字的,只是岁月消磨,几十年过去了,她能记得的唯有那双眼与那支花——


灿若星辰,芬芳永存。


那双眼望向张保庆的时候,亮的不可思议,像万众里的唯一。


又是一年风起时。囡囡在村西头的油菜花地里看见张保庆咬漂亮哥哥的嘴唇,两个人打着打着架摔了下去,压倒了一片无辜的小油菜花。


再后来,地质队任务结束,张保庆却没有和他们一起离开。


等囡囡再大了一些,嫁了人,便知晓了以保庆张扬跳脱的性子,甘愿在偏僻的小山村虚度一生的原因。


08


“你是怎么一眼找出我的?”刘星眨眨眼,“那么多朵。”


“因为我想见你啊。”


诗人说,见过银河却只钟爱一颗星。可存在的东西终有一天会消失,即使是记忆也会慢慢淡忘,一切以往的春天都将不复存在。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爱情,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。


“你也想见我,”保庆揉揉他的脑袋,“总能找到的。”


无论你是一颗星、一朵花、一阵风,一切有形的无形的,我从不担心找不到你。

只因摘下那刻起,你便生了根。那或偏颇或宽阔的爱,皆是你的养分。

在我心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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统一回复:1.热雪大纲丢了很久了,掉落≈活久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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